【往西,宁静的方向】 故事2

陈坤赴青海探望“行走的力量”支教志愿者

      水井巷

         水井巷,因一眼水源而得名。西宁最著名的小吃街,东起商业中心西门口,西止北大街。

         陈雪,女,27岁,西宁人。2008年,陈雪大学毕业,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家乡的陈雪第一次想到了“出去看看”。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“北漂”,也曾在上海、杭州等地“寻梦”。2010年又回到西宁。2012年5月26日参加城市行走。

         “老板,两碗酿皮,多放辣子和面筋。”走出王府井百货,陈雪又一次回到了陪伴自己长大的水井巷。这里的历史变迁,便宜的藏饰和各色小吃,青藏高原的特产干货,每一间店的位置,陈雪都烂熟于心。陈雪带着我随意拣了一家小店靠窗坐下,可以看到窗外往来的行人和耀眼的阳光。水井巷伫立在这座西宁古城里已经三十多年了,每天吞吐着数以万计的西宁人和慕名而来的外地食客,繁荣着水井巷,也受用了世人。

         “这里为什么叫水井巷?”作为一个外地人,我对这条二里长的巷子产生了好奇。陈雪拿起桌边的醋在碗里倒上一点,用筷子轻轻地挑着嫩黄的酿皮,被红油簇着,看上去格外鲜嫩。面筋也很新鲜,吃一口,酸辣开胃。“你问对人了。”她眉飞色舞。“水井巷南边有一个洞眼,叫‘水眼头’,我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就住在民主街和水眼头一带,你看这里现在这么热闹,解放前还是菜地呢。”她指了指窗外,我循着方向看去。“后来,姓贾的和我们姓陈的大户就在这里置地开店,卖些馍啊,水烟之类的,也就是水井巷的前身了,当然你现在看到的,已经是政府翻新改造了好几次的了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你吃啊!”她把我的碗向前推了推。“像这酿皮啊,酸奶、羊肠面什么的,都是我从小吃到大的,走到哪都会想。” 我看着她的眉眼,和这些天里看到的所有西宁人一样,乐观直率,简单热诚,对这片土地有着浓浓的依恋。酿,本来读niang,当地人却喜欢读成rang(读“瓤”);和粳皮一样,读jing,当地人读成geng,都是约定俗成的方言发音习惯。外地人不知道,就照字的本音读了,可一开口,老板也知道你想吃的是什么,各念各的音,重要的是美味吃进了嘴里。这种默契,恐也是其他城市少见的,西宁一趣。

         陈雪是土生土长的西宁“丫头”,2008年夏天,二十二岁的她毕业于西宁当地的一所大学。在拿到毕业证书之前,陈雪拒绝了西宁一所中学的邀请。“你的理想是什么?”我问陈雪。理想?这太多了。她笑着说:“我从五岁开始就信誓旦旦地对每个人说,我要当老师!因为那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!”如誓言般坚定。她停了一下,“2008年之后,我没再提过当老师的事。”

         那是“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之盛”的一年,北京举办国人自己的奥运会。别人不知道,但陈雪内心强烈的主人翁意识,使她的骄傲和自豪之情无以言表。最让陈雪感到震撼的是奥运开幕式上李宁点燃圣火的一幕。圣火传递途经十九个国家,共有21800名火炬手参加,传递距离达137000公里,历时一百二十九天后才真正点燃。但全世界都在关注,为我巍巍中华赞叹不已的一瞬间,却让陈雪莫名失落了起来。

          “这是北京人的骄傲。”内心的自豪感渐行渐远,陈雪觉得,自己不过是个看客。她迫切地想要冲出这个西北小城,融入现代化的大都市。“我只想离开西宁,出去看看,天安门到底什么样?上海的楼到底多高?北京的王府井和西宁有什么差别?“奥运会结束后不久,陈雪和父母长谈了一次。“我想出去闯闯,去北京,去上海,或者任何一个一线城市。”

         谈到当时的自己,陈雪只说了三个字,“心活了”。“我那时信心满满,对于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没有丝毫留恋,一心想要离开。”她说,自己就像是一条生活在矿泉水瓶里的锦鲤,长到伸不开胳膊腿的时候,就想要冲破牢笼,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了。陈雪在大学里读的专业的是英语,根据专业,她把投简历的重点放在了翻译、商务公关和外贸业务员上面,想要尽可能发挥自己的长处,也涉猎更多更广大的领域。

         “之后半年多的时间里,我去了北京、上海,还去了杭州,参加了好多场双选会,递出了太多的简历,不计其数。那时候还和自己的同学开玩笑说,我们这叫‘海投’。”

         起初,陈雪还对响起的电话铃声有所期许,她渴望良好的工作环境、友好而有才华的同事,对前程远大的发展空间无限向往。一个月,两个月,六个月过去了,偶有陌生来电安排面试时间,到头来却也是一场空,一无所获。她不知道如何排遣心里的压力和不快,变得烦躁易怒,常常一整天也不怎么说话,不和任何人交流。“父母常常在电话里劝我说,‘要不就回来考公务员吧’,我完全听不进。”“我究竟可以做什么?我想要的是什么?”陈雪困惑了。

         陈雪说,她当时并不愿承认在北京碰了壁,但还是选择了南下去上海走一遭。“地铁里,街道上,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频率向前走,他们专注于自己的脚步,走得很快,但脸上是淡漠冰冷的,看上去心事重重,没有人会为别人的踌躇停一停。”

         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。陈雪觉得,虽然同是为理想和生活打拼,但又真的不一样啊。接着,她想起了一次在上海的面试。“那时已经觉得自己是身经百战的面试老手了,就和旁边一起等的姑娘聊天。”陈雪有着西北人典型的直率和淳朴,面对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的苏州姑娘,陈雪微笑着说:“我是西宁过来的。”“悉尼?你是澳洲华侨?”姑娘诧异。陈雪不知道说什么好,为自己的家乡叫屈,也第一次质疑自己,是不是出来错了。

         当晚,陈雪在上海的一家日式装修风格的拉面店里解决了晚饭。对陈雪来说,面的价格有些贵,“比水井巷的羊肠面贵好多”,陈雪心想。面条很筋道,碗里装饰着甜脆的玉米粒、细长的金针菇和大片的牛肉。陈雪喝了一口汤头,是她没有尝过的味道,但她也不得不承认,她想羊肠面,想酿皮,想酸奶,想她的水井巷、莫家街,想那个城市了。

         回西宁后,陈雪在家里蒙头大睡了两天。“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水井巷吃东西,真的饿坏了。”酿皮的碗已经见了底,浓稠的红油闪着光,我们谈性十足。“睡醒之后我还是不平的,但是来这吃了碗面,又在这一带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,什么都明白了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西宁人的生活节奏很慢,虽然发展得不如内陆和沿海城市那么繁荣,但你也可以看得出来,西宁人很乐观。”斜前方是一家很小的烧饼店,就一个四平米左右的小房子,夫妻俩都穿着白褂子,头上戴着一顶干净的小白帽,妻子在后头加鸡肉或牛肉的馅子,丈夫在前头叫卖。食客虽然络绎不绝,两个人却配合得极是默契,有条不紊。陈雪指着旁边一家面馆正在捣腾面团的师傅说,“西宁人管这叫面匠,用‘匠’字来表示对这手绝活的尊重”。面匠手里的面团上下翻飞,三两下就扯成了细长均匀的面条,神情专注而自得,乐在其中的样子。

         我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,她却又卖起了关子。

         “你知道‘狗浇尿’ 吗?”什么东西?我茫然。陈雪得意一笑。“狗浇尿是西宁的一种饼,烙的时候要在锅边细细地滴上一圈油,就像小狗撒尿一样。名字不好听,可我真觉得离不开这味道。西宁人,特别是西宁的回族人,从小吃着它长大。可你说,它真的那么好吃吗?”这是陈雪第几次笑了?

        “以前的冬天,几乎每天放学都和同学来水井巷,两个或三个人合吃一碗热乎乎的杂碎汤再回家,大满足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好像2008年的时候吧,西宁为了创卫避免脏乱差,杂碎汤的小店就关了很多,我还难过了好一阵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西宁还有一绝就是老酸奶。我问过很多卖自制酸奶的小店,他们根本不懂用皮鞋怎么做出酸奶来。在他们看来,那是老祖宗传下来做酸奶的土法,丢了可惜。”

         她的眼圈有点红。

         “那个时候,我根本不愿意回头,甚至低头看看这个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城市,以往每天都会来的地方,我都没正眼看过,心不在这;只觉得,沿海的花更香啊,内地的楼更高啊,外面的什么都好,但都不是我的,都不是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那天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,看着形形色色的人,你说,他们不辛苦吗?不累吗?但是他们看着比我开心多了,好像活得特别满足,连街上烤串的回族人都载歌载舞的吆喝,我除了伤春悲秋和好高骛远之外,还真没做什么对得起自己和这个社会的事儿。”我笑了,这算憨直吗?

         “你喜欢上行走是那天之后的事儿吗?”她点点头,抿着嘴笑。陈雪已经在西宁的一所初中教了三年英语,想起她班上的四十八个活宝,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。这一次,她带领着班上的所有孩子,一起参加了西宁的城市行走。“西宁人喜欢教育孩子长大以后去内地发展,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女有更好的前途,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。北漂不是不能成功,蚁族也可以奋斗,但你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什么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?”她像是在问我,也在问自己。

         “我要什么呢?成功?名誉?金钱?没有什么比努力之后的现在更美好,我希望我能通过行走想明白的,我班上那些家伙,和以后我自己的孩子都可以。”“这里”,她指着窗外,“还有西大街,南山公园、北禅寺⋯⋯中心广场每天都有人跳秧歌、锅庄,还有跳拉丁的,我还能去哪?哪都不想去了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可能一辈子都过不上我爱的那种生活,但我可以爱上现在的生活。行走教我的其实就四个字,活在当下。”她摆摆手。“不说了,再说就矫情了。”

         “老板,再来两碗酸奶吧,糖我们自己加。”